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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节(2 / 2)


  贺渊负手缓步, 沉嗓微喑:“昨日岁行舟临走前,陛下将信王殿下、林大人、我、孟翱唤去了勤政殿。乍然惊闻岁行舟的所作所为,我与孟翱都怒从心中起,孟翱甚至险些就要当着陛下的面对他动手。”

  身为金云内卫左右统领,贺渊与孟翱在那个当下对岁行舟的恨意可想而知,也在情在理。

  “可是,林大人说服了我们。”

  *****

  贺渊一声长叹,摇了摇头,眼底盛着自嘲。

  “立朝这些年来大面上风平浪静,像我与孟翱这种近些年才长起来的武官武将,对生生死死还是见少了。比起林大人他们那些从复国之战的尸山血海中走来前辈,需要汗颜自省的地方确实太多。”

  成王妃林秋霞在立国之初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典正,又担着金云内卫大统领之职,总领左右二卫数年,也是名动天下的“左手神剑”。

  她的右臂损于复国之战时的江阳关守城战。

  那一战的惨烈程度,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战史上都能排上前五,双方死伤加起来远超十五万之众。

  那年她还不到十七。

  在无数同袍的鲜血中成长并活下来的人,对人对事总是看得透彻许多。

  “林大人说得对,岁行舟的事,只能按律问罪,谁也没资格去谈‘若他当初如何,邻水的事或许就不同’。否则,满朝文武泰半都该与他同罪论处。”

  朝廷知道松原有裂土之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,可朝中关于是“继续对松原郡持续怀柔绥靖”还是“尽快围城收权、必要时直接强攻”,大家各在其位,衡量的重点不同,自会有相左意见,从昭宁帝还是储君时就争执不下,迟迟无定论。

  而去年夏末秋初,北境戍边军成功抵御吐谷契越境偷袭的捷报入京后,信王赵澈已直觉“松原气味不对”,可他没有证据,只能对昭宁帝做提醒谏言。

  之后神武大将军府派亲信特使前往松原实地核查,竟也被黄维界与邱敏贞糊弄过去,未看出半点异样。

  御史台与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专人前往各地军府稽核,可松原北境戍边军坐吃前哨营两千人空饷长达半年之久,这个秘密竟是今年二月赵荞与贺渊抵达松原后才发现的。

  而邻水刺客案发之前,昭宁帝已指派大理寺司直白韶蓉与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出京,暗查“希夷神巫门”之事数月,却也没查到对方手中有“斩魂草”这样诡谲的药。

  没谁能责怪这些官员尸位素餐不尽力,大家都明白,既对手有备而来,自会有漫天过海之法,许多事在没发生之前,谁能想到那多?

  邻水那四十位年轻内卫殉国之事,若真要较真细究,就连内卫这三个位高权重的统领大人都难辞其咎:

  原本该是孟翱右卫的人随驾前往邻水,可那时孟翱的妻子还未出月子,他便与贺渊商量,由贺渊替他这一趟。

  而贺渊带的是手底下相对年轻、临敌经验较少的几队,他那时大约也是想着他们需多历练,就决定带他们去。

  林秋霞这大统领也没觉有什么不妥,就由得他俩自行安排了。

  人非圣贤,在事情发生前,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,凭已知的讯息做出在当时看来没错的预判。

  “同样的道理,岁行舟在决定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、为妹妹争取一线缥缈生机时,并不知松原那群人手中有‘斩魂草’这样奇诡的药,更不会想到后来他们会派刺客往邻水袭击圣驾,进而造成内卫重创。”

  在岁行舟当时的预判里,为妹妹行完“续命”之事后,再带回前哨营其他人,即便有错也不算弥天大罪。

  他为人兄长,在世间就剩这么一个亲人相依为命,临了连这最后的亲人都没了,想为她做些事也是人之常情。

  贺渊自嘲勾唇:“正如林大人所言,我们可以介怀,也可以要求按律对岁行舟追责,但没资格迁怒愤恨。即便当时岁行舟没有隐瞒,他怎么去讲?”

  一个职责不涉及地方事务、根本没到过松原的鸿胪寺宾赞,莫名其妙上奏说,他凭“神仆之力”感应到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人遇难了?

  用膝盖想想都知会是个什么结果。

  “也是,”赵荞轻声嗤笑,看着脚边蒙茸嫩草,“那时的松原还风平浪静,朝廷也用不上‘神仆后裔’去松原平定民心,所以根本没人会重视他的‘妖异妄言’,更不会相信。说了也白说,大家只会当他发疯。”

  那样的话,他除了讨一顿斥责、罚俸之外,改变不了任何事。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。

  ****

  “所以,道理都很清楚了。我介意归介意,可也恨不着。最多往后瞧见他时脸色不太好。”贺渊撇了撇嘴,望天翻了个白眼。

  那模样,仿佛岁行舟就在云里藏着似的。幼稚。

  赵荞轻咬微扬的唇角,在心中堵了许久的那块大石开始慢慢消解。

  其实她的性情多数时还是偏于大鸣大放,若非邻水的事关乎贺渊,她又对贺渊很是在意,她就算愧疚自责,也不至于像前些日子那般钻进死胡同。

  “总觉你从松原回来后,变得有些不同了,”她低下头,轻轻踢飞脚尖前的一枚小石子,“我记得二月里你还时常心事重重,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。”

  进京这些年来,贺渊于公务之外不喜与人闲聊,就更别说同谁谈心了。可他近来在赵荞面前很是不吝言辞,只要她问,他总是很愿让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——

  除了某些污七八糟的杂念之外。

  他轻声笑笑:“之前回京一路上,堂兄与我谈了很多。他说得对,我自进内卫以来这么多年,诸事顺遂,经手的差事从无败绩,这于我个人来说算是利弊各半。”

  邻水刺客案是贺渊进内卫以来最惨烈一战,甚至是从开国至今,金云内卫成建制以来战损最大的一战。

  这一战的沉重代价,对贺渊,对金云内卫,都是一次痛苦与希望并存的涅槃烈火。

  连同贺渊在内,最终活下来的就四个。

  他们四个尤其不能辜负那些同伴的牺牲,必须趟过这道血淋淋的坎,抛开无用的自责与自厌,成长为更加坚固的中流砥柱,以此为鉴多做实事,让后来的同伴们可以少些此类折损。

  古往今来,武官武将武卒宿命如此,若不是在惨烈的牺牲中成长,便是用自己的血去帮着同伴成长,除了中道弃志的懦夫,所有人的结局都无外乎这两种结果之一。

  他们都懂的。

  “堂兄说,他们只是职阶低于我,但他们的骄傲与抱负与我没有不同。与我并肩作战时,他们绝不是渴求我庇护的弱者。”

  无论是贺渊还是他的下属同僚们,在怀揣热血意气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,都曾立下“以身许国”的誓约。

  所以,没有谁会怨怼他独自活下来,更不会见不得他活得好。